姜夔一曲扬州慢,薄祭如烟岁月
2023/1/19 来源:不详北京白癜风治疗费用是多少 http://m.39.net/pf/a_4785588.html
淮左名都,竹西佳处,解鞍少驻初程。过春风十里,尽荠麦青青。自胡马窥江去后,废池乔木,犹厌言兵。渐黄昏,清角吹寒,都在空城。
杜郎俊赏,算而今重到须惊。纵豆蔻词工,青楼梦好,难赋深情。二十四桥仍在,波心荡、冷月无声。念桥边红药,年年知为谁生?
——姜夔《扬州慢》
眼见着扬州“二十四桥明月夜”,当姜夔怅望桥下流水,他或许尚未想到自己会就此写下一曲流传千古的词。
那一年,他二十二岁。
都道他年纪轻轻,出手即是不凡,却不知他已是经历过蚀骨悲哀的人,所以写悲情能分外透彻入骨。很多时候,心境的沧桑与年岁无关,骨子里的聪慧、于悲喜的了然,也与漫过皮肤的似水流年毫无瓜葛。少年心性,于时光、历史的残酷处与荒凉处,往往更易体味得深刻,只因少年人的痛,是更切肤、更敏锐、更绝望的那一种。
他们大多眼神灰暗,在一方狭窄天地里挣扎,无可选择地只能以柔弱天真的尖刺对抗世界的邈远和未知,从不知自己有一日也能做主这颗心,亦不知心外的遥远世界有着怎样的明媚鲜妍。
在外出游历之前,少年失怙的姜夔面对前途的茫茫黑暗时,必是千百遍地困惑过、煎熬过,然后,没有彻悟,没有答案,他就这样携着无可解脱的困惑和煎熬,踏上了前方的旅途。
旅途上的长阔风物,人烟市埠,于他不知是否有过抚慰。跟随父亲姜噩宦游的年月仿佛就在昨日,他的心却走过了太漫长的路,早已不是当初的模样。那时,父亲虽未有过高官厚禄,未曾给他大富大贵,却在他幼小的心灵里注入了笃定的底气,这底气足以让他在温饱平安中无忧度过生命中最初也最脆弱的年岁。如今,他不知还能再向何处寻觅生存于世的底气。父亲病逝后,尚且年幼的他只能依靠已成家的姐姐过活,此后将伴随他一生的寄人篱下的滋味,想必他从这时开始就体味得深切。
世事的更改不过一瞬,而所有的故事都会指向相同的结局——不可逆转、无可挽回的离散。
少年姜夔或许是过早地领悟了这样残酷的道理。
所以,他的抚今追昔、忧时伤世之作,那种浸透其中的苍凉了悟,才会格外明晰,令人闻之动容。
读他在游历扬州期间写下的这一曲《扬州慢》,分明感觉到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悲慨和忧悯弥散其间。或许是身世遭际让他心智早慧;或许,生在一个如危楼般飘摇的朝代里,他不由自主地就会早早收敛起玩乐纵情的心性,变得沉稳、悲观,本能地用透彻和惊惧的表情去预感、迎接终将到来的毁灭。
彼时的大宋已历经靖康之耻,偏安于江南数十载。在此期间,北方金兵的军马仍不断进犯,唐和北宋繁盛一时的名城扬州在数次兵乱后几乎沦为空城。当姜夔走进扬州城萧瑟的腹地,站在亘古流淌的清碧逝水前满怀怆然时,他并非在以一具二十二岁的年轻躯壳追慨往昔、痛陈现实,历史的烟尘早已浸入他的肺腑和心神,将他清亮的眼神遮蔽,让他的面容凝满沧海桑田,在他的肩背上压满沉重的记忆。
在年轻的姜夔凝神伫立的地方,有多少前路已成云烟,不可追挽;还有多少来路正在幽冥里沉默,未被照亮。他只是站在那里,孤独和哀愁就尽数笼罩了他,除了感慨,他什么也不能做。
若干年前的扬州,物埠繁盛,人流如织,珠玑满市,罗绮盈户,真是说也说不尽的豪奢风流。那时,它是“名都”,是“佳处”,镌刻下无数才子文人的迷醉和追逐。姜夔读过许多前人的文词诗句,在他们笔下,扬州是温柔的,是软的,有款款的身段和风度,还有数不尽的口耳相传、纸墨相续的爱恨传说。可是待姜夔到来,往日的盛景早已如烟,维扬琼花、玉树笙歌的扬州城,在刀兵相逼之下,已是一片冰冷空寂,只余满眼野麦,兀自青葱苍翠,天真不怀愁。
草木本无情,姜夔却道“废池乔木,犹厌言兵”,就连扬州的城池草木都对战争感到了厌倦。人在多情时、情不能自已时,总是要将无辜的无情之物牵扯进来,仿佛不如此,就不足以道尽情的不可理喻和极伤极痛之处。在姜夔眼底,这座城池似乎有了生命,它的空空荡荡,是一场无言的诉说,昭示了一个悲剧的开始和结局。清人陈廷焯评这句词,说它寥寥数字,“包括无限伤乱语”,确是看进了它的深处。
所有的荒芜,都争相诉说着往昔的繁华。可是,空气里醺醺然的醉意和摇漾的脂粉香气,还有那些惊艳的、风情万千的情事记忆,终究不在了,只能去前人的诗句里寻觅吉光片羽,换取片刻慰藉。
杜牧在《寄扬州韩绰判官》中道:“二十四桥明月夜,玉人何处教吹箫。”彼时,二十四桥上月色倾城,有玉人吹箫其上,箫声呜咽悠扬,在江南晚秋的凉夜里飘散回荡。这自是亲历过的人才懂得的缱绻情趣。如今,二十四桥仍在,这轮幽独冷月却是一径地喑哑无声了。
姜夔一生常以“三生杜牧之”自许,想来他对这位唐代才子十分青睐。只不知他青睐的是杜牧的才笔,还是那种“十年一觉扬州梦,赢得青楼薄幸名”(杜牧《遣怀》)的风流浪子生涯。此情此景,他只是忍不住地要为杜郎庆幸,庆幸杜郎没有活到现在,亲眼见到扬州城的衰败凋零——他难以想象,经历过极盛繁华的人,若亲见了这一切,该是怎样的心碎神伤。
《扬州慢》的开头,分明还是铿锵冷硬的现实,写着写着,虽然仍旧是悲慨哀愁,却渐渐有了柔媚旖旎的风骨。姜夔到底还是年轻,还未全然失了少年心性,况且,他写的不是别处,而是脂粉香浸入了骨的扬州。古人道“腰缠十万贯,骑鹤下扬州”,实在是豪气冲云霄,是将扬州当成了一场辉煌的糜梦来做。而姜夔的扬州,有一种缠绵的意味,否则他不会写到“桥边红药”,又叹它“年年知为谁生”,这寂寞开无主的芍药,仿若唤起了姜夔心底最深的、不可对人言说的情事记忆,当这些记忆与扬州风华绝代的昔日重合,便成就了这样一曲宏阔、幽微,又别有寄怀的词赋,词赋里写的是扬州,是伤乱,是追古惜今,融入的却是他自己的骨血深情。
后人评说他“写被兵之地寂寞无人,鲍照之赋,杜陵之诗,亦不是过”,将一位初登词坛的年轻人比之于鼎鼎大名的鲍照、杜甫,当是极大的激赏赞誉。姜夔自己,也是有一些得意的。看他为这首词题写的小序:
淳熙丙申至日,予过维扬。夜雪初霁,荠麦弥望。入其城,则四顾萧条,寒水自碧,暮色渐起,戍角悲吟。予怀怆然,感慨今昔,因自度此曲。千岩老人以为有《黍离》之悲也。
千岩老人是指姜夔三十多岁时结识的诗人萧德藻,可见这则小序的末句是时隔十年才补添上去的。《诗经·王风》中有《黍离》篇,伤离乱,叹兴亡,抒发故国残败的悲思,后人便以“黍离之悲”代指这种兴亡离乱之叹。也许萧氏的盛赞让姜夔生出了知音之惜,也许他只是要卖个面子给这位赏识他的大诗人,这才特意在词序中提了一笔。无论如何,他年纪轻轻便自度曲调,又将一首词写得极其漂亮华美,未尝没有炫耀才华的意思。
只是,写下这样一首意境深阔远大的词,于此时的姜夔而言,不过是寻常事,并不如世人所惊叹的那般,有着多么了不得的意义。他在二十出头的年纪,着青衣,骑白马,游历江淮,看过大好河山,闻过丝竹声乐,饮过醉人的好酒,遇过正当最好年纪的人。那时,他虽已经历过残败和生死,尝过身世孤苦的滋味,人生却仍如一页尚未完全展开的洁净白纸,充满鲜活期待,所以他写扬州,下笔是空茫苍凉,收笔却是缱绻忧伤,虽有黍离之悲,却也有痴绝情意。
后来怎样,那是后来的事。现在,他作一曲《扬州慢》,只为对过往所有如烟岁月进行一场薄祭。流年如水,将所有的美好盛景卷走,轰然流逝,没有什么可以逃开它从容不迫的催逼。今日他站在这里,看到繁华成空,知晓自己尚有漫长的来日,却也清醒于来日的短暂。浮生只如一梦罢了,就连天地万物也都在一刹那的梦中。他知道终有一日,有人会歌吹他的曲词,悲哀着他的悲哀,遥祭他的生死往昔。可惜,这是另一场他难以企及的奢侈迷梦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