牟维列原创散文丨书

2022/10/20 来源:不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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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牟维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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退休的父亲,冬眠数月,苏醒在初夏。

这日,他端回几十条金鱼苗,让我把晒好的浴水,多掺些凉水。

墙根下,堆着矮山——沙和砖。门外放着大半袋水泥,屋里的他气喘吁吁,我惊愕地望着。

父亲是去年冬天退休的,腊月的母亲,边忙年边劝说,换回的是大年初一,他老人家躲在里屋不露面,幸亏家母打圆场。十几年的院中老人们,谁不了解谁,推开门,七嘴八舌地数落个没完。家母哪见过这阵势,借口拜年,羞容匆藏进风雪里。

蝉在窗外唱歌,装睡晌觉的我,忆起从前。

刚上初中的那年秋晚,老爸揪着我的耳朵怒斥:天天到处狼蹿,您妈的手残,不知道吗?

学会简单的洗衣做饭,是在这次触及灵魂的谴心之后。

父亲干活,话儿涛涛,即使身旁无人,话匣子仍就电量足。溜下床,透过门帘,他老人家正在炽阳下,把活好的青泥,往破脸盆里除。

“滚出来。”冷不丁打了个激灵,这是家父半年来,说的字数最多的一句话:把这摞砖搬屋涅里。

旧报纸下面是厚薄均匀平坦的锯末,纸下面是泥板抹平的青泥,泥里埋着钢筋。心尺在测量,砖在泥盘上交错叠升,鱼池渐渐有了初型。青泥重活,泥板重抹,行话叫“挂皮子”。挂完皮子,是凝固的等待时间,老爸接过茉莉茶,喝完,抹着湿漉漉的嘴巴:“……书是您四爷爷的命。一日可无食,但不可一日无书读。早年间,他的书,多到几架马车都装不下,要不是前年的破四旧……”

“怎么?”

“瞎……一把火……”

“都烧了?”

“小声点,隔墙有耳。”老爸轻拍下我的肩膀:“今儿又没上学?”

“就是不愿上。”

“为么?”

“只要下课,班主任就得挂上牌子,站在桌上开飞机,一头栽下来,流着血,还要忍痛爬上去。上课铃响,继续为人师表。鲁迅的祥林嫂捐门槛没讲完,教案外的尿已成小溪。同学们望而乐容喧阗,悯痛的心刀割一般……”

“他们现在无知,总有一天会痛悔。”

半小时眨眼而失。

父亲拿起泥板在池壁上,一遍遍轻轻揉碾,时不时还得蘸蘸水,直到揉碾出幽光。

接下的活就是保潮。略懂泥瓦匠活的人都知道,即使是室内建筑,只要有水泥的溶合,保潮期就必有,虽然天数少。

褪夕恋岳,父子俩盘岳而坐,各自想着心事。大人的心事,揣摩不透探更难,可自己的心事又不知如何启唇。

夜幕垂尽的山下,村灯散亮着,黑垌深处,是那车灯的前后追逐。父亲昔日的乐观今又回。这不,哼唱了千万次的歌儿,今晚重又回:风烟滚滚唱英雄……

他老人家少年时,就是村儿童团长,日本鬼打进山东,就在村里加入了地方抗日武装。小日本投降后,纳入解放军的父亲,无缘淮海战役,而是一路穿插,向着江南挺进。

哼曲止于何时,头上的梨疙瘩告诉我:“又憋啥幺蛾子?”

“姜还是老的辣。”

“捞干的说,别弄其他立根楞。”

“爸,反正上不上学都一样,倒不如去北国放风筝。”

“牡丹江庆城,这心思,您妈知道吗?”

“您庆城的舅,这节气最忙,您去不是添乱吗?”亥时的老爸,进门就把我的心思汇报给母亲,家母又气又无奈地哄着:“听话,过了霜降,那儿就猫冬,您再去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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数天后,屋里挤满院中人,父亲神秘兮兮地宣布:金鲤三军港落成仪式现在开始。

当红幔揭去,笑声骤然而止,纳入众人眼帘的是惊奇。上水石背依池沿,底潜水中,石峰石麓,景致各不同。峰顶竖金属杆,杆头焊一弯曲上扬的紫铜丝,还擎着一架极微小的飞机;青草生长在岩隙里,弯弯的葱姿下面,几幢房顶上,皆有神似的天线;一条岖径盘伸至停机坪,坪里的机身闪着银光;港口为军民两用,左边渔桅林立,右边军舰旌旗猎猎;还有掩隐在葱翠里的守港战士,不用心寻觅,是很难发现的。

“沐阳他爸干啥像啥。”院中陈姨埋怨比赞多:“她李姨,你家老头也养金鱼,大缸小盆摆满屋,去串门,连个落脚地都没有。”

“可不咋的。”李姨回应着:“俺整天在家躲地雷,生怕踩响哪一个。”

张姨羡慕道:“沐嫂命好,咱老姐妹下辈子也没这福气。”

傍晌,父亲把层层盛鱼虫的木制框纱网,沁在水盆内,勺状的纱网,重复地捞,重复地换水。水清了,又乐不思疲地去讨鱼儿们的喜欢。

一寸光阴一寸金,可我没这种悟性,仍旧在家与学校之间,日复一日的往返,隔几天就翻翻月份牌,期盼着庆城的猫冬。

南山的麦子熟了,学校组织下乡学农,六连是第一批(文革中,学校按部队编制,年级称连,班称排,小组称班)。

井字的背包,是父亲手把手,教我打成的。母亲把蒸熟晾凉的地瓜干——三天的口粮,装满书包,叮嘱我天热多喝水,干活勤快点,别让镰刀伤到手脚。

贤文庄的村舍,依山麓叠延,石墙、石屋,污漆漆的麦秸房顶,几十棵杨槐因炽阳而晒蔫。村里一片寂静,只有几缕炊烟显示着生机,还有树荫里,那条瘦骨嶙峋的狗,伸着血红的长舌,在哈嗒哈嗒地喘粗气。

麦收的活不好干,不像电影里,劳动中的快乐无处不在。麦芒扎在脸上、手臂上、脚腕上,奇痒得很。没过半晌,就?的红迹难辨真肤。女生的“收获”最多,不是这位手掌磨起血泡,就是那位泡破,疼得直喊娘。排里有位娇女,脸脖臂脚,包裹的那个严实,三伏天也不怕中暑。一垄麦没割到半垄,扔下镰刀,捂起手哭闹着非要回家。排长亲自给她包扎伤手,军代表在地头安慰半天,无奈的委派一名教师、两名男生,护送她回了家。

山凹里,有眼机井,抽出的水拔凉拔凉。

女生洗漱优先,男生规避远远。

月辉撒进喧凹,杂乱的阗崇岳里回荡。臭汗在水中涤净,酸衣的气味在皂中消失。万国衣围着高低不一的营地夜晾;月光下,只能寻到模糊的一片片。高低错落的帐篷前,全连的同学,一圈圈围聚着吃晚饭,而我却远躲在老槐树的阴暗里,吃着地瓜干。

“别藏了,吃地瓜干不丢人。”突出现的排长,话落手起,拉着我就往七排走去。

不情愿,又难拒,只因排长是女的。书包里的地瓜干分完,同学们的回馈好丰硕:鸡蛋、油条、烧饼、馍馍、窝窝头,饼干、面包更是奢侈品。沉重的书包托在手上,感泉激涌,双目纵瀑。

帐篷里热得呆不住人,男生大多冲向山岗,我也不例外。

倒在微热的山石上,夜风送来凉爽,穹宇的繁星没数多少,就睡熟了。

这觉睡得比割麦还累。先是比赛割麦的情景,没赛完,就切换到课堂里的老师挨斗;当失禁的尿召来无知大的嘲弄时,期求的目光,凝滞在母亲的肃容;那“您是去帮忙,还是去添乱”的斥责,重又魂牵梦萦;水有点凉,趁午阳烈,多晒几盆……

黎明的起床哨,从营地一直吹到山梁。

夏末的金鱼,从尾到嘴,约有一拃长,该分池了。

墙根下又堆起矮山,水泥竖在厨房不碍眼的角落。这日,父亲比往常捞的鱼虫多,还顺路买回几个泥盆,说是原水自养虫。

三分沙一分水泥,加水活成泥。雨前风,刮得天昏地暗,老爸与我匆忙往屋里,抢运雨泥和砖;不一会儿,硬币般的雨点砸了下头。递过钢筋,青泥掩隐了砖,新鱼池的初型,映在穿帘的午阳里,雨何时停的?

挂皮子的泥咋活这么多,老爸回道:待会房顶上用。

泥板托着青泥,重复地轻抹,厚的地方削下,补在薄的地方。找平,目测,目测,找平,直至池壁泛出幽泽。

屋外过道,泥盆里的水臭烘烘,鱼虫死得多,活得少。

借着新鱼池短暂的凝固时间,父亲扶梯上了厨房顶。我在梯子上像泼猴,上来下去,传递青泥。厨房的房顶面积小,老爸蹲着,瓦刀砍砍剁剁青泥抹。活数个小平台,被湿麻袋蒙住时,心疑突解,原是为了晒鱼虫。

屋内,鱼池的幽泽已暗淡,泥板在手的爸,先使劲揉碾几遍,然后蘸着水在轻轻地揉碾。幽光重现,比等待凝固的幽泽更内含。

昼渐短,冷两头。父亲掰着指头数着、捞着、晒着,自语声,从房顶上飘下来……加上这些没干透的鱼虫,只能维持个月二十天。

这天临近午时,未雨绸缪的老爸半敝着怀,在脸盆架前抖搂着报纸。凑近的我:这么多蚯蚓讶!

公共水池的下水口被木塞堵着,蚯蚓在半寸深的水底涌动。叼着大众香烟的爸,让我回家拿盛鱼虫的箅子——木制框纱网。匆去又匆回,见家父手指间,仍夹着大半截烟卷。掐灭,吹吹,放入裤口袋:“我在池底下接,您要轻拔,木塞斜堵在下水口。”

“不就是冲跑几条虫。”

“就这几条虫,害我搭上一双新布鞋。”

池底的气味难闻又呛人,父亲为了心肝——金鱼,真是蛮拼的。只见他单膝跪地,上身侧仰,左手紧抓池沿,右手拿着木制框纱网;框纱网够不到池底落水口,于是,放下框纱网,按着污滑的池底,撑起上身,跪着的膝,又向前挪了几寸。

水池底是缓缓的弧形,低处正是下水口,蚯蚓掩埋了木塞。我搅动着,让其散开,轻拔速斜地堵在下水口。侧身弯腰地大声问道:“水量大吗?”

“冲跑几条。”

“就当放生了。七级浮屠没您老的份,一级还尚可。”

滑出溜的蚯蚓,在父亲的指缝里一会长,一会短,剪子使不上劲。镊子,两把镊子,加上我的助力,剪子特好使。剪断的蚯蚓肉像大豆粒,漂在水面,鱼儿们的嘴,在张合复往中,吞食已尽。

老爸乐了,心却忐忑不安。

屋内的子夜昼一般,只因那池灯夜夜无眠。

起床小解的我,仍见父亲立在灯的橙光里,心疼地蹑步而偎。

两个鱼池排成一字。北池的珍珠、水泡、狮子头,南池的望天、龙睛、红帽,还有铺满池底的鱼粪,皆在广而告之:金鱼的食谱,不仅只是鱼虫与水藻,蚯蚓也可进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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济南的冬天,空气干冷,不屈的枝条鸣中乱曳。

喂完最后一次蚯蚓的老爸,搓着手,在鱼池前愁踱。厨房里,母亲在剁肉馅,案声告诉我:今晚吃饺子。然而,愁怀腹闹的父亲,被这叮当声彻底激怒,气势汹汹地刚冲进厨房,骂语戛然突止,捏起肉馅匆奔向鱼池。

瘦少肥多的肉馅漂在水面,鱼儿们抢着食,这可乐坏老爸:有了、有了,办法总比困难多,肉联加工厂有的是“鱼食”。

车动链盒响,那“办法总比困难多”的半截话,已钻进我的心房。也是啊,既然学校以“革命”为主,教学为辅,为何还瞎混于其中,倒不如做个小逍遥生。上午去学校露个面,下午图书馆里呆半天,借到啥书看啥书,小画书也长知识。

饺子在锅里跳舞,母亲把我拨拉到一边,这时父亲扫兴而归:白跑一趟,铁将军把门,“今天我休息”。

母亲听罢,扑哧笑了。

二次去肉联厂的父亲,仗着有村亲,恳求买榨油机前面的猪废料。销售科的村亲,既是父亲的堂叔的儿子,又是他的发小,几十斤“鱼食”,自然就在挤榨前截留。

琼花纷扬,歌声在车轮底吟唱。

沉重的车把,沉重的车后座,引谗多少路人的回眸光。

“俺村的长臂猴,还像小时那么仗义。鱼食压得砣都坠不下秤,还白送两个大猪头。”案板又响起剁肉声,不是母亲,而是父亲在剁。

一天多没喂的金鱼,都在水面吧嗒着嘴,老爸心疼地瞧着撒着,混浊的珠玑坠入池央。吃过蚯蚓的鱼儿们,味蕾特敏感:蚯蚓滑而无味,好咽;此食香而不滑,难咽。

翌日的黎明,父亲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,心悦声嚷地唤醒家人。却见两池的金鱼皆“异变”:鱼儿们的肚,都朝上帖着水面,背脊像微缩千万倍的倒金字塔,上小下大的无数倒塔影,重叠在一起,数也数不清。无数的白粗线,随着朝上的、倒着游的金鱼尾,摇曳在池漪波里。

许久失数的月份牌,在冬曦里卷着厚厚的纸边。再过几天,就放寒假,可我的北国之行已淡化。

图书馆的庞管理,一向冷面示人,亲近他,如同亲近陌人。

仲秋的下午,红叶抚摸着窗璃,婆娑的影,晃在捧着的书面上。那行萧长春死了老婆,三年没续上的开篇语,惊了谁的魂?背后有语评曰:这部书虽高大上,但也是半部好书;人性不分阶级,情感无处不在。转身望,驼背人正慢移向借阅台。

第二天下午,阅览室门前,我正收伞欲进,却突与出门的驼背人相撞。他边捡着掉在地上的书,边连连的对不起。长者向晚辈道歉,羞得我不知如何是好;然而,接下来的沟通,是忘年交的深化。

“虽是逍遥生,也得有文化。”

抱着一摞书的庞管理,眉舒容乐地说:“原玉可雕也。”

闭馆后,庞管理给我一个脏兮兮、沉甸甸的包,嘱咐我千万别外借,看完偷偷还给他。

深夜,沉重的包,在父亲的鼾声中空了。半床的“毒草书”,闯入渴望的心灵:巴金的家春秋,矛盾的子夜,曹禺的雷雨,还有几本外国的莎士比亚。

钟声,追赶时光的钟声,是谁在期盼……

初稿于己亥猪年己已月庚申日静夜。

改于同年庚午月癸未日。

牟维列(男),山东济南人,年9月24日出生,年9月退休。为还自己青年时的文学梦,拾笔笨耕。今年三月,经好友推荐,加入济南周三读书会。在网络媒体略有拙作发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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