千里寻史迹半生写扬州追忆我的外祖父汤
2023/1/8 来源:不详凌朔
不久前,我去中国社会科学院亚太战略研究所讲座,开车进了北京东城区的张自忠路3号院。穿过朱漆大门,一栋中西合璧风格的建筑映入眼帘,厚重的历史感扑面而来。那里是清代和亲王府、和敬公主府的旧地,是清海军和陆军部旧址,是段祺瑞执政府故地,但在我的思绪中,这里则勾连出一段近年前扬州与京城的史海往事,更牵引我怀念起我和我的外祖父汤杰先生的一段家族记忆。
20年前的一个冬日,80岁的外祖父从扬州辗转北上,约上在北京读大学的我,一道去寻访北京城里的一条老胡同——铁狮子胡同。当时,外祖父正在考证采写一段关于扬州田家巷的史话。扬州田家巷,“东起东关大街、西至缺口门大街”,因崇祯皇帝的田贵妃出生在那里而得名。诗人吴梅村曾用四句诗描绘田贵妃被招选入宫时的盛大场面:“扬州明月杜陵花,夹道香尘迎丽华。旧宅江都飞燕井,新侯关内武安家。”而铁狮子胡同,则是田氏入宫后,田家在北京皇城外砌造府第处。这条胡同和这处宅院,见证那段波诡云谲历史的滔天浊浪:田贵妃父亲田弘遇自江南赎买名妓陈圆圆,并在这里召请宴饮山海关总兵吴三桂;陈圆圆成为吴三桂爱妾,后又被李自成大将刘宗敏占为己有,于是吴三桂“冲冠一怒为红颜”,引清宫入关追剿李自成。几百年风云变幻,昔日车水马龙的名胡同早已湮灭在历史的尘埃里,只留下一个“铁狮子胡同”的名称还在史籍中若隐若现。
20年前,互联网起步不久,绝大多数史料信息无法在指尖搜索,只能用脚步丈量,用耐心考证,用细致探寻,正如我外祖父寻访铁狮子胡同那样。还记得当时外祖父带着我在地安门外沿路问信,大多数人摆手相告,直到最后,一位北京老者拱手相敬,又遥指一处建筑说:“你看,就在那里,铁狮子胡同如今早已拓宽更名为张自忠路了,我土生土长在那里,如今知道的人还真不多了。”老者当时手指之处,正是我开会所在的社科院亚太战略研究所。
后来,外祖父又在北京考证多日,走访多处史迹,满心欢喜地回扬州去了。直到三年后,他的考据文章《田家巷与铁狮子胡同》才问世,刊登在年第2期《扬州文学》上。
这只是我外祖父几百万文字中的一篇,也是他数百篇关于扬州的文史文章中的一篇。
在他笔下,既书写过史可法“扼守冲要、昼夜登陴、披甲擐戈、指挥战守”的恢宏悲壮,也描摹过琼花“色泽莹白、清香芳郁、攒如聚蝶、簇似联珠”的温婉雅淡;既畅游过“青山隐隐、绿水粼粼、波光桥影、月色箫声”中的廿四桥,也考证过“飞甍藻栋、流金凝碧、环岸皆柳、四望浓绿”的馆驿前与马摆渡;既收集整理教场、辕门桥、左卫街、埂子街、古旗亭、禾稼巷、粉妆巷等处扬州古城地名的历史渊源,也实地探访宝应纵棹园、高邮文游台、瓜洲西津渡、邵伯露筋祠、槐泗雷塘、施桥扬子桥等地的历史故事;更有秦少游、常遇春、巴也民、熊成基、余冠英、张毓英、朱自清、王葆仁等上百位人物与扬州的往事渊源……
“文章不写一句空”,是我外祖父常用来自勉的一句话。他用半生文墨,诠释了文章“不空”的唯一途径:厚积博观、广纳真言、治学严谨、脚踏实地。外祖父90岁时,在许多友人的帮助下,集纳一生文字,编成《扬州文史摭拾》两册,近两百篇文章,大几十万字。他还用几十年时间,创作诗词数百首,收录在他的《行箧吟稿》中。一些诗句,尤现当年他行走扬州及周边地区时的咏叹。如他在横渡瓜洲古渡时写下的《瓜洲步》:“咫尺金焦一瞬间,谁言风雨渡江难。烦君回望瓜洲步,红正嫣然绿正酣。”如今,古渡虽仍在,大桥架通途,我想外祖父如在世,又要作诗抒怀一番了。
年轻时的汤杰
我的外祖父年出生于宝应,青年时单步负笈,求学西南,中年时定居扬州,从此笔耕不辍,大半生书写扬州史志,直到95岁去世前仍在汗牛充栋的书籍中构思他心中的“扬州文章”。心怀故地,情系中华,在他眼中,在他笔下,处处流露对脚下热土的眷恋。诗集《行箧吟稿》收录的是我的外祖父最后一篇七律,那是他告别生活了几十年的运河畔旧宅时的心境:“多情最是河边柳,不尽依依馆驿前。”我想,耄耋之年的他当时依依不舍的何止是旧宅,更有他心心念念半个多世纪的古城扬州。
今年是我外祖父百年诞辰。在他焚膏继晷挑灯创作的文字生涯中,最大的快乐莫过于翻看《扬州晚报》几十年来刊载过的数百篇他的大小文章了。如今我也从事文字工作,怎奈笔枯墨淡,不及怹之万一。姑作拙文,借以思念我的家乡,思念我的外祖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