醉美宋词周密瑶花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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瑶花慢

周密

朱钿宝玦，天上飞琼，比人间春别。江南江北，曾未见、谩拟梨云梅雪。淮山春晚，问谁识、芳心高洁？消几番、花落花开，老了玉关豪杰。

金壶翦送琼枝，看一骑红尘，香度瑶阙。韶华正好，应自喜、初识长安蜂蝶。杜郎老矣，想旧事、花须能说。记少年，一梦扬州，二十四桥明月。

人的痛苦，多数是因为追寻了错误的东西。而生老病死这四个字，人人难逃自迷困局。如果内心放不下，再多的解释与拯救也徒劳无功。从某个角度来说，不论是多么独立强大的人，内心深处依然存在着一种依附与归宿。

繁华如许，却难留住。扬州的琼花天下无双，是花中极品，如朱红色细钿与玉玦，如天上西王母的侍女许飞琼一样貌美。江南江北也见不到这样的仙葩，太过珍贵的琼花一般人根本就见不到，只能想象着它像天上的梨花，像如雪的梅花。扬州后土祠各类琼花都是天下级品，只要一开花，当地的长官便会立马剪下来，用金瓶分装后送至皇宫和各贵人府邸。扬州本地人根本难以得见，被这样珍而重之对待的琼花，谁又真正了解它高洁的品性呢？

琼花的生长之地每日兵戈铁马，无一丝春天的气息。年复一年的花开花谢，空老了玉关的将士豪杰，不能出战，疲于应对，再美的琼花也代替不了欢悦。这样的情节里，琼花却依然被郑重其事地送至京都里，这与曾经的“一骑红尘妃子笑”又有何区别？琼花美丽如许，在最美丽的时刻被供奉至长安城，又能如何呢？再多的感慨与悲凉也改变不了这些现实。花比人语，借花讽喻，亡国之祸近在咫尺。花开年年，却粉饰太平。

是改变不了的命运，还是改变不了的人生？抑或两者都是？在南宋的词坛上，这样的词作极为少见。在那个所谓的末世狂欢里，最受欢迎的是花红柳绿的人与事。周密的词不合时宜，他的词更是不合时宜。

“消几番、花落花开，老了玉关豪杰。”玉关豪杰已老，几番岁月过去，苟安已经成为一种习惯。哪怕万籁俱寂，依然坚持着发出不合时宜的声音，大声疾呼着，大声警示着，不顾一切地向那些沉醉的人们提醒。巨大的警示后面是深深的绝望，国家已至此地步，眼见大厦将倾，却无能为力。这样的痛苦与悲凉没有歇斯底里，没有痛楚绝望，而是清丽如一曲哀歌，细细碎碎，用旖旎的词句写着内心的寒凉。

知道世事如露水，知道史书上太多的亡国案例，知道琼花背后是衰败倾颓的未来。只能想得再远一些，只能劝诫自己，一切终是分久必合，合久必分。伤心无用，痛哭无用，到最后谁都会死，就连这世界本身也像露水一般短暂。不论是哪一种生命，最后的归宿都是一样的。死亡不过是自然法则的必然，既然只是一种法则，那么不需要过分伤痛。因为到最后，我们都会在那一处相聚。

思及此，心意黯然。如果一味放弃，到最后也只能放弃生命了。若任由这世事发展，心中到底意难平。不合时宜需要付出的代价太过清楚，所以反而更为坚定。时不我待，不平则鸣。但是有些疾呼是得不到回应的，就像你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。这种清醒伴着一种侥幸，伴着一种心痛的坚持。或许再说一次，或许再提一次，或许再大声疾呼一次，也许就会有变化呢？

词人的心情不过是千万个爱国人的心声，看历史得失，看今昔对比，看现状人情，看未来人事，一切的一切像一个注定要溃败的梦想，身居其间却束手无策。痛心疾首，竟至无话可说。隋炀帝为了观赏扬州琼花，于是大兴土木，开凿运河，千里南巡至劳民伤财，挥霍无度，最后身死国亡。以古讽今，冒着天下之大不韪，向着热衷粉饰太平的朝野狠泼一瓢冷水。可这样的诗词写出去，换来的不会是赞赏，更不会是肯定。更大的可能是会换来恼羞成怒，换来赶尽杀绝。

在一个人人都夸赞着皇帝新装的时代，不要做那个说出真相的孩子。因为真相太刺眼，没人敢忽视，但现实更灼人，为求自保，视而不见。耿直，自是年少颜色。抛弃一切，只为一畅心中之意。也只有少年一般的心性，才会在这看清利弊得失之际，执意向前。如林则徐所说“苟利国家生死以，岂因祸福避趋之”一般的大义凛然。

看似莽撞，却是国之希望。不因自身利弊得失而进退，不因数十寒暑人生而妥协，纵观历史，只看全局国与家。正如年少时做过的梦，年老时也许再也梦不到。年少时遥不可及的梦想，年老时哪怕触手可及也不愿再看一眼。这是时光的魔咒，也是每个人生命的悖论。有时间与梦想时，却没有实现梦想的条件与能力。当拥有了实现梦想的条件与能力时，却再没有了梦想与时间。一切莫要待年老，再耽搁便一世无名了。

要知道怀念梦想是一件最无能为力的事情，不仅仅是无奈，更是一种卑微与憔悴。直到命运关上那扇曾经虚掩的门，人们才醒悟过来，原来曾经自己也有过可能。但那时逝者已去，生者无奈。轮回往复的人世间，怀念与遗憾此起彼伏，生生不息。生老病死寻常事，国破家亡非个例。但历史的车轮碾下来之时，每一个人的表情与故事都不一样。有些催人泪下的故事，有些再不能见的悲恸，都一一化作粉末，消散在了历史的缝隙里。

人生的路，有时会随着际遇而越来越宽广，有时却会随着际遇越来越狭窄。这正是在于每个人的选择，在于每个人在每一个路口上的选择。“消几番、花落花开”，时光依然在走，现实依然如冷硬的石头，再无变化，再无希望。

只可惜，“老了玉关豪杰”。只可惜，费了一腔热血，只换来视而不见，听而不闻。那般灼热的心意，最终只留给了后人一首词，揣摩当初。可惜人生无再少，可惜世事几难为，可惜生老病死寻常事，花落花开又一春。

可惜那些空老了的玉关豪杰，耗尽一生也没能等到一个征战的机会。他们像倔强的枝叶，终被时光一一吹散，不甘不愿。